生小孩是比战争更惊心动魄的私人战事
“女性是一种处境。”
但梅根·斯塔克从没想过自己会受限于这种处境。
从小她有想法就大声说出来,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,像男孩一样横冲直撞,“带着点疯劲”。
(资料图)
这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母亲的言传身教。
结婚前,母亲是新闻记者,因为薪水比男同事低,成功起诉了自己的老板。
婚后即便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,她也没有放弃做自己。
梅根记得,小时候妈妈总把他们丢给临时保姆,自己忙着参加“妇女选民联盟”的活动,忙着竞选镇议会议员,忙着采访写稿。
是妈妈让她看到,女性在家庭之外也能拥有一席之地。
20世纪70年代的追求平等的女权主义者
图片来源: getty images
人生前半程,梅根都在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大学读新闻专业,却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西语文学,她便去阿根廷读了一年书。
毕业后,没想好要不要读研,她就先一脚踏入职场,做了记者。
从小城报社记者,到为美联社报道美墨边境新闻,再到跳槽《洛杉矶时报》,新闻报道成了新的热爱,她放弃读研、读博、成为西语教授的计划,去拥抱一种充满冒险的生活。
但成为战地记者还是在她意料之外。
2001年9月11日,两架飞机撞向世贸中心。几周后,一通紧急电话,她登上了前往阿富汗的飞机。
阿富汗、以色列、伊拉克、也门、黎巴嫩、沙特阿拉伯、埃及……6年间,她辗转中东各地,穿行于飞机轰炸、自杀式爆炸、枪战、政变、法外处决之间。
图片来源: 泰晤士报
见多了奸杀后被丢弃路边的妇女、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士兵、皮包骨头的孩童的尸体,她学会为自己的感受套上铠甲,抵御软弱悲伤,冷静地清点尸体,记下笔记。
记者身份为她免除了一些性别的束缚——那些永远不会和本国女人说话的政客、军阀、恐怖分子会接受她的采访,和她同桌吃饭。
但性别还是带给她不少麻烦——一个采访对象在黎明溜进她的房间,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和脸;男同事的试探;言语上的冒犯。她用逃离、躲避、装傻应对这一切,压抑愤怒,然后继续工作。
这些报道为她赢得美国海外记者俱乐部奖,并入围普利策国际报道奖。她将这些年的经历写成一部非虚构作品,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。
在这个“男人的世界”里,她似乎游刃有余。
2003年,报道伊拉克战争途中,梅根与战地记者汤姆相遇。
从贝鲁特,到也门,再到莫斯科,感情在冲突与战役中不断升温。
2008年,驱车穿越南奥塞梯时,他们一起躲过一场导弹袭击,当晚便订了婚。
后来,他们结婚,被派往北京。再后来,梅根怀孕了。
想象中,汤姆是并肩作战的伙伴,他们曾一同面对残酷的战争,也将共同承担婴儿降生带来的“剧变”。父母的婚姻和职场经历,鼓励梅根在家庭生活中期待一种平等。
这种想象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逐渐瓦解。
她发现,生小孩,是一场比战争更惊心动魄的私人战事。
她先是被孕吐折磨得够呛,恶心感让白水尝起来如同铁锈,让她一闻到下水道、垃圾和食用油的味道就干呕不止,从发根都骨头都感到难受。
四个月后,她犹豫再三放弃了热爱的工作。发送完辞职信那天,她感觉自己即将从零开始。
丈夫的生活却几乎未受影响,他还能随时拎起行李箱,冲向机场。
梅根只能笨拙地翻身,屏住呼吸,把感觉插入子宫的肋骨挤出来,勉力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。
因为妊娠期糖尿病,羊水不足,她需要提前生产。
躺在病床上,看着坐在病床护栏外的丈夫,她第一次觉得护栏如此碍眼,它将男人和女人隔开,仅仅出于生理构造,自己就被丢入生产的牢笼。
四十八小时的漫长产程,她痛得无法入睡。
宫缩不断加剧,催产素流入血管,髋骨好像自行扯开,肉身如同挂上绞架,被拉扯、撕裂。在令人麻木的钝痛中,战争的画面在脑海不断闪回,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战场。
但她不再是旁观者,而是上场厮杀的那个。
冰冷的无痛分娩针刺入脊椎,蜂鸣器突然响起,护士们冲入病房,她被推进手术室,身体被剖开,婴儿的啼哭声宣布战争告一段落。
比分娩更难的是初为人母的日子。
一股从未有过的爱将她湮没——儿子睡太久她害怕他会醒不来;做梦梦到自己把孩子摔到地上;出院的那一刻,她甚至担心没了护士,自己会害死孩子。
她的身体成了安抚婴儿的道具——每当儿子开始哭闹,总有人好心地把他抱给梅根:“宝宝饿了。”可她才刚喂完奶。
凌晨四点爆发的哭声,准到可以用来调钟——儿子出生以来,她没有一觉能超过四个小时,一晚上醒六七次。失眠让她头脑发昏,健忘迟钝。
连丈夫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——家务、时间、睡眠、责任统统成为吵架的导火索,他们都暗中相信对方多占了一点便宜。
母亲也无法共情她的煎熬——“生孩子一点都不疼,我生了孩子以后可没有这么哭哭啼啼。”
她时常感到自己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坐在黑暗中,被孤独和恐惧包围。
更令她窒息的是,她告别了过去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,放弃了让她血脉偾张的生活,不再属于任何群体,而原本计划完成的小说,却在照顾婴儿和源源不断的家务中被一再搁置。
告别了战争,回归家庭,梅根发现家成了新的战场。
成为母亲,使梅根更加理解女性处境。
为什么拖地、做饭、洗碗、列购物清单、哺乳、看护都是“女人的事”?
她逐渐意识到,无论自己以前怎么“像个男人”一样冲锋陷阵,身为女性的处境总会在某个时刻被迫浮现:
“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女性,总会有那么一刻,你仍然只是一个女人。”
将梅根从海水中打捞起的,是来自中国河北农村的小李——她的第一个育儿嫂。
小李承担了大部分家务,带孩子也非常熟练,梅根慢慢回到书桌前写作,也开始有精力恢复社交。
在和小李配合育儿、处理家务的半年间,她渐渐找到新的生活节奏:睡眠回来了,头脑慢慢清醒,恐惧和焦虑消散了,写作变得顺利。
但另一种不安开始潜入内心。
小李要请假回老家——小李自己的女儿病了,很严重的心脏病。
梅根这才意识到,自己能从母亲的身份中被豁免,是基于另一个母亲的牺牲。
这个帮她度过产后抑郁期、为她的工作扫清道路、将她的孩子当作心头肉来疼爱的女性,也是一个职场妈妈,而与此同时,小李的孩子不得不远离母亲,留守乡下。
一部分女性的解脱以贫困女性抛下孩子、困守雇主家中为代价,而男人依然能全身而退。
不久,丈夫工作调动,怀着二胎的梅根把家搬到了印度德里。再一次,她靠着印度女佣玛丽和女管家普贾的帮助,渡过难关。
从大儿子出生,到小儿子进入幼儿园,五年间,与中国“阿姨”和印度女佣共处一室的上千个日夜里,她在自己微小的家庭内部看见了巨大的世界格差。
在知道这些女性的牺牲后,梅根很难再心安理得地享受服务,却也无法失去她们的协助。
Girls help girls,但不得不承认,有些girls比其她girls更有特权。
于是,她选择为自己的痛苦和羞愧,也为她们的付出写一本书。
在《女人的事》中,梅根·斯塔克讲述自己如何以小李、玛丽和普贾为救命稻草,在婴儿的哭闹和无尽的家务中寻回自我。
但更重要的是,她要让更多人看见,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母亲,以及母亲们背后那些不被看见的家政女工们。
拖地,做饭,洗碗,怀孕,流产,家暴,哺乳,看护。他们说,这是女人的事。
夺回时间、精力、头脑,重估每一滴汗水的价值。这,才是我们女人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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